网海寻贝 (1)啊! 兄弟
网海寻贝(1) 啊! 兄弟

过耳风


 

 


	

啊兄弟,我为你哭泣, 
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, 
父母最爱你 
 
──电视连续剧《阿信》 
十几年前,我大学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,家里人来信,说我十九岁的弟弟,离家出
走了。 
寒假回家,母亲到火车站接我。她的面孔在突然花白的头发下,苍老不已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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暑假结束,二娃送妹子上火车。妹子要坐一天一夜火车到成都,然后在成都转车,
再坐两天三夜的火车,回广州上大学。 
二娃十八岁,比大他两岁的妹子高出一大截。 
车不挤,二娃帮妹子放好行李,站在过道上和妹子说话。也许他突然想起来,他是
一个大人了,一个自己挣钱的技工,于是他从兜里拿出一包烟,散给妹子邻座的两
个男人,“我姐一个人上路,麻烦师傅们多关照。”他说,年轻的脸和他的口气一
样青涩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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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满脸病容,从床上欠起身来,他的目光闪闪烁烁,我看到他,心头有一丝
幸灾乐祸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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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娃在哭。他又挨打了。 
二娃算术测验考了零蛋,所以他会挨打。 
妹子跑出大门。 
二娃哭得好厉害。妹子想,但是二娃从来不求饶。二娃的老师是个混蛋,她肯定没
有仔细看过二娃的卷子,她看见二娃的名字,就顺手打了一个大叉叉,画上一个红
色的大零蛋。 
他们大人,心情好的时候拿我们当玩具,心情不好的时候拿我们当出气筒,他们都
是混蛋。 
那天晚上,他们父亲用烧火用的木头棍子打二娃,打断了一根棍子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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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去找同学的爸爸。 
同学的爸爸是公安局局长,我请他托同事在各地帮忙打听弟弟的下落。 
同学的妈妈点头感叹。 
我的同学如花似玉,穿戴整齐,正要和男朋友去看电影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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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要跑到山上去躲起来,”妹子坚决地对二娃宣称。 
妹子逃学到树林里看小说,被班主任告状,因此被父母罚跪一晚上,那本小说也被
撕成几半。 
“那你吃啥子呢?”二娃担心地问。 
“我吃野果子,”妹子说:“我要躲到山洞里去写小说,像《红楼梦》一样的小说,你
懂不懂?” 

妹子满脸光彩,二娃疑惑地点点头。 
“小说写完了,我就自杀。”妹子悲壮地说。 
二娃想了半天。 
“姐,我给你送饭吧?我把早上的馒头放到书包里藏起来。”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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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人知道弟弟为什么出走。 
某一天早上,弟弟去上班,已经出了大门,又折回身来,走进厨房,对我母亲说:
“妈,我走了。” 

当天晚上,弟弟没有回家,我母亲翻看他的抽屉,他的身份证不见了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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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娃初中毕业,分数只够上技校。 
读住校的妹子对父母说:“让二娃再上一年初三吧。我可以每天晚上回家,邦二娃
补习功课。” 

如果二娃考上重点高中,最起码,可以上钢铁公司出钱委托培养职工子弟的大学。
 
父亲笑了:“各人的路,要各人自己走。”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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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母亲开始练气功,希望有一天练到天眼洞开,可以看到弟弟的命运。我的母
亲到处找高人算命。算命先生们各个说法不一。 
我在广州打工的时候,也曾经到中山纪念堂外面,找到围墙边站立的算命先生,卜
算弟弟的命运。 
那个人的普通话很难懂,他说:我和我弟弟命里相克,我克他,只要我在,我弟弟
就不会回来。 
十几年后,我飘洋过海,走得很远很远。可是我走了,我的弟弟,却仍然没有回来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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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爸来探亲。 
每次三爸来探亲,临走前,都会给大哥大嫂的孩子们买新鞋子。 
妹子,二娃和三爸站在百货商店的柜台前面。妹子的选择很简单,女孩子穿的塑料
凉鞋只有一种。二娃渴望的眼光在一双蓝色球鞋上留连。 
“你已经有一双白球鞋了。”妹子警告二娃:“你不买凉鞋,夏天穿啥子?” 

“我就穿球鞋,”二娃小声而坚决地说:“我不怕热。” 

三爸没有给二娃买蓝球鞋,蓝球鞋太贵了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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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做梦了。 
我梦见一个装满水的大塑料桶里有一只小虫,我把水泼到厕所里。小虫突然对着我
大叫:姐姐,救救我。 
我从梦中醒来。重阳节,同室的女孩子都在别处狂欢,人民北路空荡荡的房子里只
听得见高架桥上轰隆隆的汽车声。 
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,我放声大哭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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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学路上,妹子听见走在前面的二娃的哭声。 
几个中学生扔石头取乐,砸在二娃的头上,他的头皮被擦破一块,流着血。 
妹子拔腿就追,可惜作案的人已经跑远。 
妹子拉着二娃,直接走进中学校长办公室告状。 
中学校长带领妹子和二娃到一间间教室辨认元凶。 
“姐,算了,”二娃小声说:“我不流血了。再说,我也没看清是哪个。”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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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,我热爱悲剧,羡慕那些历经沧桑的人物。我发誓要像他们一样,经历坎坷
丰富的人生。 
后来我才知道,舞台上的悲剧,和生活中的悲剧原来是完全不相干的。真正的悲剧,
发生在风云杀戮之后,一切高潮已经偃息旗鼓,留下来的,是面目憎凛的现实,脖
子上残余的头,要吃饭,要呼吸。 
在广州的日子里,我注目每一个和弟弟身形相似的年轻男人。为了寻找弟弟,差点
被人卖掉。但是我无法在日记上这样写:老天,请让我的弟弟回来,即便牺牲我的
一生,也在所不惜。 
我犹豫了。 
少年的我,如果遇到不顺心的事情,经常会狂奔到无人的山上,对住一片高远的天
空,愤怒地高喊:你这个上帝,你再这样对待我,我就不相信你了。 
我真的愿意以自己一生的幸福来换取弟弟的归来吗? 
我害怕,我害怕苟延残喘的悲凉人生,害怕无歌无泣的真正悲剧。我害怕,害怕真
的有一个上帝,正偶然间侧耳倾听。我尤其害怕,害怕命运会遗传。深夜里,我从
恶梦中醒来,惊魂未定地奔向我的孩子们的卧室,打开所有的灯,以确定他们安然
无恙。 
我停下笔,对自己说:兄弟姊妹本无缘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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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给二娃和妹子每人三分零花钱,总共六分钱,由妹子保管。 
妹子要吃冰糕,二娃不干,他想吃麻糖。三分钱,可以敲一大块麻糖。 
妹子说:“不行,妈妈说的,这个钱是拿给我们买冰糕的。” 

二娃还是要吃麻糖。 
妹子买了两根冰糕,二娃哭了。 
妹子说:“你吃不吃?你不吃我就把你的那根也吃了。” 

二娃不吃冰糕,二娃要吃麻糖。妹子买了两根冰糕,她把本来属于二娃的那根冰糕
也吃掉了。 
二娃不知道怎么办,他只有不停地哭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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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母亲曾经沿昆明坐火车南下,经过云南,广西,广州,海南,一路张贴寻人
启事,寻找我的弟弟。历时两个月,无功而返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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妹子在争吵声中打着寒战。终于,她下决心推醒熟睡的二娃。 
“二娃,起来。”妹子对睡眼惺忪的二娃说:“他们又打架了。我们要去喊人来劝。”
 

两个孩子跑出家门,跑到楼下的坝子里。夜很黑,每一家的门都紧闭着,每一家的
灯光都已熄灭。 
黑夜里,两个只穿着内衣的孩子,满心恐惧,瑟瑟发抖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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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七日,是我弟弟的生日。 
七月七日,也是我婆婆的生日。 
在我婆婆繁花盛开的花园里,老石用力地拥抱我一下,问:你还好吗? 
在中国我父母的家中,桌子上摆着整齐的三套碗筷,我母亲躺在床上黯然垂泪,我
的父亲,独自佝偻在小茶几跟前,反复地玩一种开牌游戏。 
牌开了,二娃明年会回来;牌不开,二娃下个月不回来 

十几年后,我是一个男人的妻子,两个孩子的母亲。我终于理解了我父母亲当年柴
米油盐的悲哀和无奈,这种理解,使我原谅,这种原谅,却只能让我更加茫然。 
因为我虽然理解,虽然原谅,却没有勇气,去拥抱一下我悲哀的父母,和他们一同
放声大哭。 
当我放弃追究责任的时候,我也为人生中所有悲剧的起源找到了一个借口, 
他,就是命运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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妹子二十岁的生日,在大学里收到了二娃的汇款,二十元钱。 
十八岁的二娃,技校毕业,已经是工厂里的一个学徒钳工,每个月有六十块人民币
工资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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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身居异国的日子里,我到中文网上写字作为消遣。 
我的第一个网上身份,是一个平庸幸福的男人,他有一个姐姐。 
我以为,记忆是一种主观的存在,可以任由你粉饰发挥。经过粉饰的记忆,有时候,
比真实更真实。 
我的网上男身份,豁达从容,乐天知命。 
我在一片喝彩声中,忘记了记忆。我以为,如果忘记了记忆,我们就可以非常幸福。
 
但是,在阳光明媚的午后,我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,经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,收音
机里突然放出一首曲调,歌词不明,凄凉的调子就如命运一样突然击中我,使我动
弹不得。 
原来记忆是一种单独的存在,他是细节,是一个画面,是某种气味,某个眼神,他
躲在某一个角落,在你不经意间,伺机而出。 
就象一切发生过的,永远会留下痕迹,就象一切发生过的,永远无法改变。 
这是多么痛的领悟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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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黑了,二娃和妹子一人背着一个小背篓,往家里走。 
他们又去电厂冲煤池捡煤炭了。今天的收获不多,两个人都掉进水里,浑身透湿。
 
“姐,我肚子饿。” 

“那快点走,回家我给你煮饭吃。” 

妈妈加班,爸爸被办学习班,妹子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。 
“你老是把饭煮糊,我不喜欢吃糊饭。” 

“我给你在饭里面拌点猪油和酱油,就不难吃了。” 

“好,要多放点猪油哦。” 

“大衣柜顶顶上的那个罐子里头装的是白糖,上次妈妈放的,我看见了。我们等一
下偷点白糖来吃。” 

“衣柜那么高,你咋个拿得到?” 

“笨蛋,垫个凳子就拿到了嘛。我来拿,你在阳台上看倒大人。” 

“好嘛。” 

天黑了,二娃和妹子终于回到了家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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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娃,你在吗?你在哪里?你还好吗?


  

 

 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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